村委会换届工作启动了，南山村明里暗里有些骚动起来，村民们多在揣摩着这回村委会主任将由谁干。

对大伙儿来说，当选上村委会主任，那肯定是利好之事啦！可享受财政发放的的工资，任职累积到了一定年份还有退休金，对村里的资源安排和上面拨付的项目经费、各种补助与救济……有真正实在的知情权、话语权、处分权、决定权。

唉，在老百姓的眼里，怎么说这个主任也算得上是个官——而且是名副其实“现管”的官呢。

所以，这一段时间里，还有什么事能比这更牵扯大伙儿的神经呢？

当然，最关心这事儿的看来还是肖子能。平常日子里，他早早晚晚闲着就拉那把可能比他还要年长的二胡，而这会儿他没没心思了，神经似乎绷得比二胡上的弦丝儿还紧了。

讲起来，肖子能可是南山村的重量级人物，是肖家的头号能人，也是肖家的第一富户，当然也是肖家宗族事务的“理事长”——肖家什么死人下葬、救灾祭祖之类的大事儿，全靠他张罗。他多次出任南山村材委会主任一职，也是连任两届、而今任期将满的南山村村委会主任啊。

南山村包含肖家、王家、张家、李家四个庄子，总共一千多人口，有选举权者也就千把人吧。肖家是其中最大的自然村，差不多占了一半人口呢，势力最强，海选推行以来，历届都是肖家人当选。

这回村委会主任可不能旁落！肖子能在心里给这个事情深深地扎了个钉子，是不容谁给拔出来的。

可惜自己年龄大了，何况任职年份也够了，到了该退下来的时候了。

他极力动员侄儿肖林林参加竞选，以接过他手上的印把子。

那是一个月前的某天，肖子能架着二胡嗯嗯啊啊拉着《幸福生活万年长》，嘴里哼哼着啷格哩格啷，蓦然就想起了上级下发的村委会换届通知，便猛地停住了指法、弓弦和嘴里的啷格哩格啷，像是开了一百多码的车子突然一把急刹熄了火。他把侄儿叫过来，坐在自己边边儿上，叹了一声，道：林林啊，我马上就到头了，这村委会主任的角儿你可要接下来！咱肖家是大庄子，人多势众的，要做南山村的主！你又是高中毕业，还当了几年的兵回来，优势明显，南山村你这样的人没几号。该你出头了！

肖林林就点头，说，也是，也是！确实，确实！

肖子能又压低声音跟侄儿说，在村里露露脸、管管事，是咱肖家的荣耀……你当上这个主任，怎么着也不会亏着你！

似乎是自然地，以往选举村委主任，大伙儿没什么悬念，都倾向于大庄子肖家人当选。不过，这一回王家的动静可是不小，似乎蓄着一股劲，要跟肖家搏斗一把呢。

张家和李家湾子小，人口少，响动也就很细微。

先初选，也就是海选。

这是真正的海选啊，除了合法年龄、户口限制，任何门槛都没有，学历不要，资历也不要，只要有颗追求的心，谁都可以申报参加竞选。

最后村委会主任这一职位有五人申报，肖家一人，王家两人，李家一人，张家一人。初选的结果似乎与人们预期相合——得票数居前两名成为最终候选人的，一是肖家的肖林林，二是王家的王东东。

当然又不完全合乎有些人的预期，因为王东东比肖林林还多得到了百余票。

这结果让肖子能感到好难堪，就像二胡正拉在劲头上，那根高音弦儿突然嘎嘣断了似的。他皱着眉看了天空看了大地，总想不出问题出在哪。

按程序，下一步进行复选、决选，也就是大家对这两人进行投票，谁的得票数超过半数谁当选。

可这种形势急坏了肖林林。

更急坏了肖林林的老叔肖子能。

当初，肖子能就跟肖家大伙儿说过这样的话：咱们肖家在村里人多势众，这个主任的位子可不能旁落！旁落了就丢了咱肖家列祖列宗的脸。我侄儿不错嘛，高中毕业，当兵见过世面，咱姓肖的看在同一家族的面子上，把选票票儿给他，足够他当选的嘛！

可初选结果肖林林竟然败给了王东东！这是咋的啦？

肖家人的选票票儿难道被风刮跑了不成？肖子能背着手儿，走到肖家祠堂门口，盯着门楣上“肖氏宗祠”几个大字犯迷糊了。

这肖家祠堂是肖子能倡导并捐款修造的，怎么着它也应该对肖家人产生一种向心力啊！可是……

肖林林自然多方面调查、了解了一下情况，分析了一下原因，然后跟叔叔汇报说，肖家就我一个参加海选，得票却只有三百多，说明其中相当一部分人投了人家的票啊。

肖子能狠狠地吸了几口烟，而后猛地把烟掐了，咬牙道：反了天了反了天，列祖列宗的面子也不顾了，肖家人竟然投外姓人的票了！

又安慰侄儿，说，不急！咱肖家要紧急开个会，统一一下大家的思想。咱把肖家的五百票全部拿到，张家、李家那边争取一下总能有一半给你吧？这样他王东东哪还有戏唱？乐观些，我们栽不了的！

就在正式选举前两天，肖家开了一次安土宗族事务会议。

会场设在镇里的“一家亲”饭店。当然，有事在酒席上说，自然由肖林林作东，摆上了五桌席。为什么摆五桌席呢？原来，肖家始于一祖，初分五支，每支开派，一路绵延，历经700年，共30代人，到如今近两百户。不分巨细，反正每一支安排10名代表参会，总共也就是五桌席啊。

各支各派代表人物都到了场，按支按派按辈份落座。先喝酒，再吃饭，完了奔主题说正事。

肖林林先说，说得很简单，就是让各位长辈各位宗亲支持，说是当选了村主任，也是肖家列祖列宗争光，也好尽力为肖家办些事情，给大伙儿一些方便。

肖子能后说，他说得很多，语气也很重，最重的是：最亲本家人，大事靠本家！肖家人不投肖家人的票，那就是欺宗背祖！

并且说，肖家人一定要投肖家人的票，这种做法应该写进族规里！

肖子能让各支派的长辈、代表人物、实权人物分别表态。

一支、二支、三支、四支的长辈、代表、实权人物都附和肖子能的话音，说，谁不投肖家人的票，今后咱不管他家的大事——看他在肖家怎么活！

只剩下第五支了。

第五支的首席代表是肖子经。

据统计，以肖子经为首席代表的第五支人口最多，实实在在占了肖家一小半，可参会的一时都沉默着，没人做声。

肖子能、肖林林和其他参会的四支代表人物便都盯上了肖子经不转睛，一种既是期待，又是审视的样子。

肖子经不只是第五支的代表人物，当然也是族中之长辈，很有声望的。他一路不间断地吧嗒着烟，把自己沉在丝丝缕缕的雾中，这会儿咳了一声，抬起头，亮出眉毛亮出了眼，道，我不反对大家的意见。我也跟大家一样，把我们这一支肖家人尽力做一做工作。但做不做得通呢？我不能打保票。我们这一支，人多，复杂，有些事我的意志也是作不了数的！

肖子经的话充满着无奈的味道，大家听着不得劲，就都把目光死死地投到了他的脸上。

肖子能明显咬着牙关鼓起腮帮子。

不过肖子经末了表态说：千言万语，最后我还有一句话，我姓一个肖字，知根知本，我会尽力支持肖家人！

如此，也就行了，还能怎么着呢？

肖林林就郑重地致谢，肖子能就亲切说了声“拜托”，散了会。

叔侄两个人又连夜赶到了李家、张家，挨家挨户上门，散散烟，聊聊天，希望支持云云。

两人感觉都不错。

随后就正式选举了。

来自镇里的工作人员按程序一路操作，在公安干警的严密监管之下，投票和统计工作顺利完成。

唱票、计票、统票……个个环节牵扯着相关人们的心思。

肖林林得票四百，未到半数。

王东东得票六百多，过了半数，当选南山村新一任村委主任。

肖子能眼前一阵发黑。

肖林林也半天摸不着头脑。

王东东初中毕业，又没当过兵，经济能力也不算强，王家人口势力又不如肖家……他怎么就当选了呢？

但清醒下来，肖林林分析了各方面的因素，想通了。

村子里的同学、朋友也开导了他，说是这样那样，结果就只能如此了。

原因么，就是如此——肖家第五支肖子经之弟是王东东的姨父，姨父暗地里把一大家族的票都笼络了，于是肖家的票就有一百把投给了王东东；王东东妻子娘家是张家，岳父是张家的核心人物，张家的票轻易地就到了王东东名下；王东东的舅舅又是李家的核心人物，舅舅一出面，李家的票也就搞定了！

亲戚关系是资源啊，这种资源显现的能量胜过一般性的同姓同宗呢！

搞清了这一切，肖林林就悔不当初——当初就不应参与竞选！也不看对象，自己单身没结婚，亲戚关系、社会关系太薄弱，哪敌得过王东东！

肖子能知道事情如此，心里自然不能不接受，时间一长，一切也就慢慢淡然了。不过有一天他跟肖子经碰上了，禁不住还是敲打了他一下：你搞得好，一大家子投王家人的票！——你们一大家子有大事——就说你们这一支一大家子老人百年之后上山，挖坑、抬丧什么的，别找肖家人操劳了，你找王家人去办算了！

这话很出格，因为丧葬大事，本家撑持，是地方传统，千年不易。乡下人的逻辑是：如果这种事也要让外姓人来帮忙，说明本家衰败得人力稀缺了！

闻言，肖子经嘿嘿笑了笑，道，你老兄这话就不该说！真的不该说！一码归一码，不要瞎混混——按国家成了文的法律，依着眼下中央的政策，选举村委会那是全村人的事，是村子里的事；这也是民主行为，谁爱投谁的票那是人家的政治权利，谁也不能去干涉。谁干涉谁就有罪过，严重者法律将进行惩办！……肖家死人埋人么，这怎么说也是肖家宗族的事——咱肖家不管这事，只能说是肖家真正倒败了——你心里难道同意？

话儿切合天切合地切合时势，说得非常在理，所以肖子能只能默然听着，无言以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