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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田往事

编辑:redcloud 2018-11-19 11:54: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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郴州日报9月21日 A3 讲述

少年的那个仲夏之夜格外迷人。

吃过夜饭,辛劳一天的父亲才有空闲坐在老屋旁的瓜棚下歇一口气。十一二岁的我就蹲在后头一边帮他捶背,一边默默望着在云中穿行的月亮出神。 “蠢崽,不要霸蛮捶了,到前面来我讲古把你听。”

我 “哦”了一声,高兴地转过前来问父亲:“耶耶,你要讲何么古呀?”父亲一本正经道: “长咯么大了,你晓不晓得我们良田咯条老街的具体来路啵?” “不晓得。耶耶你就快点讲啰。”于是父亲摇着那把开了叉的棕榈扇,给我讲起一个久远而生动的故事——我们良田啊从前不喊良田,而喊360家哩。为何么呢?说的是好久以前有一个大财主,家里锦衣玉食,资财万贯,唯独子嗣不兴。五十岁才娶一妾得一子,大财主兴头不过,将儿子娇生惯养,视为掌上明珠……转眼老财主年事已高,而儿子还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的花花公子。老财主害怕自己死后,儿子不会管理家财而受苦,绞尽脑汁为儿子打算将来的幸福。他花上百万资财在附近建造了360家铺子,心想,等自己死后,儿子不会营生也不要紧,只要一家铺子吃一天饭,一年365天就过去了……

“后来呢?”我听得入了神,急着听分解。

后来,360家铺子造好后不久,老财主就死了。儿子也就照老子交待的去做,一家铺子吃一天,很快就混过了一年……再后来,不肖的儿子又学会了赌博,每每输了钱,就用铺子作抵押,不到一年,360家铺子就全输光了。最后,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了,活活饿死在野外。

我对父亲讲的故事半信半疑。第二天,我就从街口的 “水星楼”开始数起,一直数到街尾的最后一家,但没有360家,只有312家。待我和父亲照旧坐在丝瓜棚下歇凉,我冷不丁说: “耶耶你骗人。我今早全都数了,我们这条街根本冒得360家,只有312家。”父亲先是语塞,稍隔一会,才说: “朽蔸崽 (方言,父辈对儿子的昵称)你数对了,日今这条街就只剩下312家了,但你晓得是怎么少了48家啵?”

我说不晓得。父亲就告诉我,你今日数到街中间的那个大缺口,原来是连在一起的。那是当年老百姓为阻挡日本鬼子进街,将两头的街大门死死关闭。日本鬼子进不了街,发宝气,就从中间的一家铺子放了火,大火烧了一整天,咯条街就被拦腰毁了48家铺子,从此,一字街就变成了十字街……日本鬼子坏得很呐!

我记得,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良田那条老街异常地躁热。每每三六九赶集,方圆十里百村的乡人,把去良田赶圩当成一件如同进州上省一样的大事。是村姑的一定得精心打扮一番才肯出门;是男人怎么也要洗脚换上一双干净的胶鞋才动身。男女老少聚集到那里,或进剃脑铺理发刮须,或阉鸡配种,或交易土产,或砍肉打酒,或扯布缝纫……各主其事,不亦乐乎哉。那嘈杂的圩声,沸沸扬扬,气场十分兴昂,里把路远可闻其声。不过最能点缀老街升平世态的,还是老街上的酒馆。

那些酒馆,全都设在从前老财主造的铺子里。一间铺子宽约3米,长则20多米,门深窗幽,一眼望不到里头。进门有格式相同,斑驳故旧的杉木柜台,上面摆放着用玻璃瓶装的古巴牛屎糖、七色纸包糖、本土 “刘娭毑印糕”以及各种炒货。半腰高的大酒缸紧挨里墙一字排开,占去头间铺面的三分之一地方,散发出一股厚厚的醇香。往里,是一两张剥落了朱漆的八仙桌和七八条长形板凳……酒呢,不是有名有姓的牌子酒,而是从老作坊倒蒸出来的谷酒、米酒、高粱酒和红薯烧酒,舔滴试口,酽酽醇醇,蛮有冲劲。冬天,拿到灶上一热,从锡壶里喷出来的酒气,能把半条蛇形老街醺晕。

我1970年代初发蒙读书,学堂已搬到老街南头的烈士祠内。每天上学都要顺街来回走两趟,待放午学时,肚子饿起实在抵不住,常把母亲交把我打酱油的钱从口袋里挖出来,到中间街的 “老王酒馆”买那0.15元一筒的 “刘娭毑印糕”充饥,不时见到酒馆里闹气喧天。那些从各个村落汇拢过来的作田汉子们每人凑几角块把钱,先喊王老板从酒缸舀两三斤红薯烧酒扽在桌面上,再从酒馆对面的“罗氏狗肉铺”搞一大海碗红辣椒焖狗肉端过来,然后就开荤打起了 “平伙”。待两壶烧酒下肚,哇的事情自然又多且杂,乱谈之语浪过街面,激起嘣脆的回声,似乎要将半边老街抬起。他们用纯粹的乡语扯东拉西,推盏比量,尽情地打发难得一回碰的闲时,不知不觉就把 “老王酒馆”打发到了血红的夕阳里……

从往至今,良田老街上的酒水是闻了名的。

听我那酒佬倌姑爷说,老街上的好酒是用开法寺边上那脉井水酿做而成的。那脉井水质地特别好,既无污染又冒得杂质,且像放了冰糖一样清甜,又似罗汉果泡起的茶,幽凉浸心,硬是比别个地方的井水口感好,提神正气。先人给那口井谓名“糖水井”,真乃名副其实。怪不得那些喝糖水井的水长成的村姑,个个出落得如朵朵鲜艳的芙蓉花开,引起十乡九湾之外的老媒婆趋之若鹜。而用这么好的井水造出来的酒,自然殊香逼人。我那酒佬倌姑爷每每喝得微醺临出门时,总忘不了重复那两句千遍一律的馊话: “你老王酒铺里的——咯——酒,硬是要比国营商店里的瓶子酒好上百倍……今日我又喝了蛮多……也该归屋了……”老王听起兴奋至极,次次把姑爷送到十字街口,然后还学城里人的礼性双手握住姑爷的手,在那棵又高大又苍翠的古柏之下摇一两分钟才肯松开。然后嘱他好回,下次上街来再进屋。

而那些远乡而来的汉子每每进了老王的酒铺,也不知是喝出了酒的后劲,还是聊出了豪兴,他们个个热汗涔涔,剐衣敞怀……而他们的眼睛,无不格外明亮,出神,就如同黑夜里添足了油的灯一样。当他们酒毕出门,脚杆并不打趔趄,还将一个个粗朗的哈哈捽碎在或雨或晴的上空,像春雷追赶日头一般的有声有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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