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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家的情结

编辑:redcloud 2018-11-19 11:54:31
时刻新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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儿时,父亲和母亲常常吵架,每次吵架的缘由极简单:为着给老家寄钱。

爷爷奶奶早已过世。重庆潼南老家仅一个姑姑已嫁人,生了5个孩子,日子过得极艰难。父亲说:“每月寄5元钱回老家,让他们好称盐打油,不然晚上连煤油灯也点不起。”

母亲也有着一番苦衷:我家6口人要吃饭、要穿衣,4个孩子要读书,里里外外花钱仅仅靠父亲每月82元工资,每一分钱总是计算着花,碰到哪个孩子病了,母亲还得向人借钱……

然而吵归吵,每月5元钱母亲从未漏寄过。

每到年底,姑父必有信来。信封是用白纸糊的,巴掌大的信纸歪歪斜斜写着百十个字,没准又是哪个孩子病啦,又没钱过年啦,要借20元钱云云。

母亲又同父亲争吵:“又是借钱,哪年不借钱?哪年借的钱又还过?”父亲却从不让步,直到母亲寄出了钱,家中才重归平静。

1970年,父亲由重庆调至湖北某三线工厂,全家跟着随迁。我们离老家更远了,然而往老家寄钱的规矩仍持续不变。1980年底,姑父突然来信,说一辈子没到过城里,更没出过省,很想来看望我们,但又苦于没有路费。于是,家里又掀起轩然大波,父亲与母亲又吵了一架,母亲最后又寄去200元路费。

那年春节前夕,姑父和18岁的表弟,父子俩挑着担子来到我家。表弟挑的是一盘沉甸甸的石磨,姑父挑的是两袋山货——花生、红枣等物。父亲和母亲大大感动之余,直埋怨不该挑石磨来,几千里路远,一路上挑着石磨该多难走呀!

姑父憨憨笑道:“哥嫂这么多年有恩于我们,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又实在没有东西带,我只好上山采石头,打凿这块石磨送来,心里才踏实啦。”

父子俩住了三个月,离走时也是挑着两担——4个大包裹走的。包裹内塞满我们全家人的旧衣物。表弟挑的担子太沉重,一上肩,只听啪的一声,扁担断裂了,只好重新特制了一根扁担。

几天后,母亲发现父亲平时穿的一件皮大衣不见了,便追问去向,父亲一口咬定穿到外面去一不小心丢失了。我在一旁看着母亲生气却未吭声。其实父亲早已将皮大衣送给姑父了,只是瞒着母亲一人。这是我从小到大看到父亲唯一的一次说谎。但我理解父亲,因为姑父多次对他说老家冬天冷,他能不送吗?

1990年,已经退休的父亲离开老家已整整46个年轮。父亲少小时别离老家,已走完人生的青年、中年,进入老年了。他表现出强烈的思乡情结:“我出来一辈子也该回去了,好带你们认认老家的人,认认老家的路……”父亲的语调有些伤感,“以后我不在了,你们做儿女的也好将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去……”

我和哥哥决意陪父亲回老家。离春节尚有三个月,父亲和母亲便开始清理旧衣物,整整打了10个包。望着堆积如山的包裹群,我和哥哥一致反对带这么多不值钱的包袱,同声道:“爸,你这是将我们当搬运工使唤啦,可我们背不了啊!”

父亲勃然大怒道:“你们两个不孝的东西,你们不愿意背我背。你们不知老爸一片心啊!”我俩惊惶了脸,立即连声喏喏:“愿背愿背,我们背得动……”

上路那天清晨,父亲突然病了,咳嗽不止,粗气直喘。母亲要父亲治好病再走,他却执意不肯,说要赶回老家过春节。历经两天的颠簸,我们到重庆下火车时,父亲病更重了,上气不接下气,行走都很艰难了。父亲不得不住进医院,最后确诊患了肺气肿。医生叮嘱最少须住院治疗半个月,父亲却只住了6天。他说:“今天已腊月二十九了,我们一定要赶回老家吃团圆饭。”

当天,我们雇请人帮忙,好不容易将携带的10个大包挤上汽车,又颠簸了大半天,直到下午四时到达潼南老家宝龙乡。父亲伫立街口,激动地说:“我们再走10里山路,就到老家啦!”然而父亲根本无法走完10里山路。于是我们雇请挑夫,两人挑包裹,两人用滑竿抬着父亲上路。

离村口尚有一段下坡路,父亲执意下了滑竿,一步一步走向村子。来到村口,一阵狗吠声引出几个孩童。父亲抓出糖果一一散发。孩子们接过糖,笑问他是哪家的客?父亲却一字一句背诵道:“少小离家老大回,乡音无改鬓毛衰。儿童相见不相识,笑问客从何处来。”我和哥哥惊呆了。父亲文化不高,从不吟文诵诗,天知道他什么时候背诵熟了唐朝贺知章《回乡偶书》一诗的。

当天晚上,我们惊讶地看到,父亲的病竟然全好啦!全村的男女老少涌至姑父家,父亲有说有笑,无论是谁,见面就抓一把糖果。直到夜深了,父亲仍在忙着将包裹一一打开,又分成一份份,边分边说:“唉,带少了,真该多带点回来哟!”

我和哥哥理解父亲的心情,突然生出一个念头:大年三十晚上摆流水席,请全村人一起吃团圆年饭。父亲大喜过望,连声同意。

第二天清晨,姑父请来村中两位老人——父亲儿时的同伴,一起商量办流水席一事。我们提出买100斤肉、80瓶酒、20条烟及蔬菜若干。他们却说肉、酒、烟减半足够了,小菜一棵不买,村里各家各户菜地里有的是菜,大捆小捆只管砍来用。

入夜,姑父家堂屋内,二十桌酒席依次摆开,全村近200人涌至而来,欢聚一堂,共庆除夕之夜。村里老人讲:上溯村史近百年,从未有人摆过如此丰盛的流水席,也无人摆过全村人的团圆年饭。父亲要我和哥哥代他每桌敬酒,并且一定要高声祝老家人发家致富。我们虔诚地一一照办,当夜都喝醉了。
那一夜,父亲的心理得到了极大的满足。

离开老家时,姑父对父亲说今后不要再寄钱了,虽然老家的生活还清贫,但已不缺称盐打油的钱了。从那一年起,我家40年一贯制的寄钱规矩结束了。每年底,姑父仍有信来,也再未“借钱”了。

2004年中秋节这天凌晨4时30分,已病重一年余的母亲安然地走了。母亲遗留给我的是一只自制的小布袋——一只伴随她几十年的小钱袋,里面全是零钞角票。久久凝注之余,浑身热血直涌的我记起来,母亲就是每日摩挲这小布袋,倚靠这一分一厘的积攒,一次又一次圆了父亲对老家的情结。

2005年底,父亲年满80岁的生日渐渐临近。父亲惟恐累及家人,一辈子未办过生日,这一次也不愿破例。谁知姑父打来电话,居然说他要来给父亲过生日祝寿,还说老家装上了电话,表弟用上了手机。父亲欣喜之余,满口应允办生日酒,片刻之间便打破了几十年的惯例。

父亲生日那天,姑父果然赶来了。这一次,他没有背山货来,却出人意料地拿出了一条烟,还给父亲封了一个红包。父亲执意不收红包,姑父一下动了感情,殷切道:“现在党的政策好了,县里乡里帮助我们搞科技种田,发展多种经营,老家现在也富裕起来啦。我们一家人得到哥嫂接济几十年,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一直想到的。这个红包一定得收下,望哥好好保重身体……”

这一次,姑父只住了三天。父亲留他住几个月,可他说,家里种了水果、蔬菜,还养了猪,一向忙得很。还说现在坐火车很方便,随时想来就来了。

不久前的一天晚上,父亲与老家通了电话。姑父说:“今年县里帮助老家建设新农村,老家变了模样,家家户户的房屋进行了美化亮化,村里还建起了远程教育室,村民经常在网上发布销售蔬菜和水果的信息哩……”

这天夜里,父亲为老家的巨变激动得湿了眼眶。许久,他喃喃道:“整整50多年啦,我一直祈盼老家能够富起来,如今老家的变化可是我过去做梦都不敢想的啊!”

在那一刻,我突然顿悟:如同许许多多的老人一样,父亲的话,活脱脱道出他们心内固守了一生的对老家的情结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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